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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家王來文說,書畫雖然是他的志業(yè),但平生占去最多時間的,卻是閱讀與寫作?!秮砦碾S筆》(海峽文藝出版社2022年10月版),共分三輯“畫里散步”“今賢雅敘”“文心散墨”,收入畫家近年創(chuàng)作的41篇散文隨筆。王來文的創(chuàng)作拓展了以書畫作為書寫內容的路徑,為散文貢獻了一種新的維度,那就是以書畫作為探索歷史與當代關系的媒介?;蛟S有人會提出疑問,有關書畫等傳統(tǒng)文化的散文書寫并不鮮見,《來文隨筆》的特殊意義何以見之?《來文隨筆》真正嵌入了歷史,并非簡單地描述歷史。
人品如畫品、亦如書品,王來文在書畫領域建構起一道由古及今的書畫家“人格畫廊”。作者對書畫的鑒賞實為對人格精神的鑒賞,正如他在《游藝神通》一文中所言:“在歷史的洪流中,總有些隱藏的訊息與生命密碼等待著被重組,被再次發(fā)現(xiàn),被再次挖掘。”《來文隨筆》由書畫入手,再談到其背后的人格內蘊及其細微變化的軌跡。在《清剛內斂》一文中,他飽含深情書寫“一代完人”黃道周:“黃道周應是書法史上最著意于字距和行距疏密對比的大家。其作品行與行之間遙遙相隔,疏朗開闊,突出縱列體勢,強化通篇的形式之美。若說,嚴冷方剛、不諧流俗,是黃道周個人不平凡的人生和人格在藝術上的宣泄與發(fā)揮,那么,力量感與壓迫感,則應該是其身處亂世顛沛的情志和個人內心抑郁的情感折射?!蓖鮼砦膹募毼⒍橄蟮乃囆g鑒賞的角度印證了傳統(tǒng)文人的精神面向,這種剝繭抽絲的從容手法顯得十分精致獨到,讓讀者在物象之中察覺到鮮活的人物,這是《來文隨筆》至為高明的一面,姑且可以稱之為“書語”或者“畫語”。王來文由書畫到人格,由表及里,追求的是一種精致而深刻的藝術與人格的解剖之道,無論對于藝術的理解,還是對于人格的闡釋,他都以一種藝術創(chuàng)作和鑒賞的精準而深邃的目光一窺到底。
王來文從藝術創(chuàng)作和鑒賞的角度開拓出書畫家人格這一獨特的風景,他采取的寫作策略可以用“以意逆志”來形容?!爸袊鴷嬎囆g向來是生命氣質在筆墨上的外在生發(fā)。畫為心聲,書為心跡,觀畫如觀人,畫格即人格,畫品即人品,畫與人相輝映相映襯,也相表里?!保ā陡兄x水墨》)王來文以一種靜水流深的文藝體驗的共鳴來實現(xiàn)人格的塑造,這是《來文隨筆》作為散文寫作深刻的地方。
《來文隨筆》在散文書寫上具有鮮明的自覺意識,作者對于藝術的沉浸式理解貫穿整部作品。從此意義上講,《來文隨筆》作為一個個案,也無形中印證了對于散文書寫和審美認知的一種新變,那就是追求“言之有物”和“言之有序”,這里的“物”和“序”帶有主觀建構的意味,即從紛繁復雜或千篇一律的現(xiàn)象當中梳理和建構出內部的架構、邏輯或者模式,這就意味著,散文書寫需要儲備更多的能量和技能。與此同時,當代散文也體現(xiàn)出對“法度”意識的自覺,所謂“無理而妙”“文無定法”,往往體現(xiàn)出對于“法度”的熱衷。如同書畫中的“潑墨”藝術,一邊追求“畫面之氣磅礴、之勢暢快,云水煙靄,溫潤蒼翠,墨氣清緲通然”,一邊“在潑的收與放的對比中,有著完整的統(tǒng)一性、整體性,有一種氣概的力量存在……在濃淡墨色間流淌與交融的變幻中充盈著抽象之美”(《潑墨交響》)。
《來文隨筆》還表現(xiàn)出作者對于“質”的美學追求。在《原野鄉(xiāng)情》一文中,他引用袁宏道的一句話:“文之不傳,非曰不工,質不至也。”王來文認為:“我想文章如此,繪畫亦同理。無質之畫如無質之文‘華而無實’一樣,無質之畫僅是技的炫耀,看可看矣,可惜感人動人之處沒矣。”“畫能感人必有質。”由此可見,王來文不僅在書畫的審美追求上高度重視“質”的表現(xiàn),同時也將這種審美理念運用到散文的寫作中。這種“質”的美學追求,令人不由想起朱熹所提倡的“格物致知”之說。書畫作為一種藝術品類,它最為獨特的屬性就在于與物象的無礙溝通,何以做到“無礙”,不僅是一種藝術修養(yǎng)的境界,同樣也是一種藝術行為的實踐。
正如作者在《藝者的使命》一文中所言:“畫家,是一個技術的從藝者,技術非常重要,這無可置疑。沒有成熟的技術無法表達你的思想,成熟的技術是藝者邁向藝術高度的重要手段。但技術再高,如果沒有依托,沒有內涵,沒有表達更高層面的人文思想與人文思考,那作品呈現(xiàn)的僅僅只是技的炫耀而已。”“人文素養(yǎng)不僅影響藝術品格和藝術境界,還決定著藝術的深度與高度。”他還談到一個十分關鍵的術語——“通會”,“其實藝術的最佳境界,乃為‘通會’之境界。個人人文修養(yǎng)、藝術修養(yǎng)、胸襟見識、氣度胸懷,加之個人的消化能力,能夠把這些因素變成個人的藝術營養(yǎng),流露在你的藝術創(chuàng)作上,遂臻‘通會’之境”。“通會”的概念內涵同樣適用于文學創(chuàng)作,當代散文的創(chuàng)作業(yè)已表明,廣博的學識、開闊的視野、深刻的理解,成為建構新的散文詩學邏輯的重要因素,促使當代散文出現(xiàn)了嶄新的精神面貌。與其說當代散文是文學家的創(chuàng)作,不如說它更屬于思想者的產(chǎn)物。
《來文隨筆》作為一本散文集,看似纖巧、精致,但卻蘊含著某種深沉的能量,這種能量既令人感到強烈震撼,也令人感到無比深邃,所以它不是一本簡單的抒情“隨筆”。
(作者:袁勇麟,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)